有机农场摘菜记

勤勉、务实、俭约、惜物，这些美德，颠扑不破，已植根于中国人心底五千年。一颗麦子，丢在田间，也舍不得浪费，总要弯下腰来捡起，才觉心安理得；这种身段这套思维，完全来自小农文化。日出而作，日入而息，在日月星辰与大块土地间，一个农村，以至一个民族，以农为本，因农自立。我们幼时把“锄禾日当午，汗滴禾下土；谁知盘中飧，粒粒皆辛苦。”念得滚瓜烂熟，是以悯农、敬农，已成文化图腾，深深刻印在脑海了，可是生于长于城市的香港人，又几曾遇过农夫呢？这份敬农之意，一直悬空，直至那日重阳，秋气正佳，随佩兰夫妇访农，一份情怀，终于落实。

农场位于元朗石岗。自西铁落成后，元朗及屯门已不再远在边陲，车行如飞，弹指之间，已走千里，从尖沙咀到元朗，不过半小时，高速的感觉令人兴奋。在元朗站集合，一行十人，三辆汽车，从大路拐入曲折小径，遥见一个七八岁男童向我们招手，还把拦车的铁链放下，车子便逶驶进泥路，路旁丛丛簇簇是野草。一推车门，脚掌落地，不，几乎是落田了，这么一步，就步入田园诗去，步入陶渊明归农的意境里。

站在田埂上极目远望，一片平畴，翠色不断，彷佛秋天就在绵绵绿意中。大自然把所有讯息，在郊外的空气，在晚秋的温度，在田野的色彩，尽情发放，局促于石屎森林的城市人，要拥抱也没法完全拥抱，要领略也没法一下子领略，大自然就是那么丰沛而无极限，自觉渺小的感觉，竟比处身玻璃幕墙巨厦之间更强。远处是菜园村，数年后将有高铁遥遥而过，当是另番风景。田地给划分为好几区，有些露天，坦然承载雨露；也有支架把透明胶撑起，把一小块地罩着，避风挡雨，大抵庄稼各有生态，富经验的农夫最懂得个中道理。而田间小路，阡陌分明，土色菜色，相映互衬；行列间距，匀称如图案；青嫩鲜蔬，透露生机。

农场面积不小，瓜菜丰硕，一定需要很多人手打理了，却原来“晨兴理荒秽，带月荷锄归”，亲手务农，下田耕作，只得傅氏夫妇，刚才相迎的男童是儿子，也帮着忙。傅太太向我们走来，只是笑，说话不多，我们各自张看，她又往田里忙去。过了好一会儿，戴笠帽握小刀一身田野气的傅农走过来，他皮肤黝黑，满脸阳光，客套话半句也不说。朋友说要摘菜，他说：“一块来，我替你们摘，菠菜新鲜，芥兰也好。”兴兴头头，领着一众走往田去。原来他是佩兰夫婿的小学同窗，在元朗长大，安分守拙，把田地开垦为有机农场，用耕作来开展人生路。

听说有玉米田在另边，第一造已收割，剩下的也不多，我便去寻玉米。那列作物，枝干修长，约四呎高，玉米裹在淡绿纱衣，层层叠叠，不落足眼力也找不着，好不容易才把两条玉米拗下来。傅太太在青瓜田里，把刚摘下来的青瓜削皮，递给我吃；隔着一畦田，我伸手去接，也提醒她小心用刀；而嘴里青瓜，清爽多汁，没农药无污染的农作物，果然入口清甘，齿颊留香。

这般在田里走来走往，见矮树上茄子仍瘦瘦怯怯未呈艳紫，见大树上吊了几个蒸馏水瓶子，内藏了诱捕蚊虫的汁液，见冲绳南瓜幼小未熟，见形态殊异的芥兰灰青粗壮；嗅到九重塔的薄荷味，想象洒在鲜鱼清蒸时如何挥发；而青葵，形似辣椒，色如玉润，有降血脂之用，我伸手去摸，却给表皮刺痛了；佩兰手脚麻利，已摘了不少鸡屎藤，说要来做客家茶果。对农场一枝一叶都了然于心的傅农，已把大簇大簇潺菜、菠菜，菜心、芥兰，还有芋头，从田里新摘，再分类置于胶篮子里，放在砖砌的农舍前，让我们去取。庄稼汉，没一刻闲着，见他又把梯子搬到大蕉树下，靠着蕉树爬上去；而大蕉，一把一把，线条优美，井然挂在壮伟高枝，是造物主有意把素描画在半空中，让视觉世界更为饱满吧。但见傅农右手运刀，左手抓着蕉杆，连砍好几下才斫断，望着梯级小心翼翼步下梯来，把蕉倚在农舍门框；蕉身硕大，蕉皮纯绿，要待转黄才能吃，凡事耐心等待吧，大自然似在提点。我爱吃大蕉，傅太太割几只给我，正伸手接过，傅家小儿突然向我嚷道：“别把香蕉靠近衣服，洗不掉的！”原来新割的切口已流出黏液，一黏衣物就永留痕迹；农家孩子，亲炙自然，从农村经验中提炼出知识，好伶俐。

选了蔬菜，在电子磅上称一称，有些朋友还要多买，好馈赠亲邻好友，抗癌成功的朋友说有机蔬果颇有裨益，傅农又往田间再摘，来来回回，天色已暗，只一个昏黄灯泡亮着，而农舍简陋，不过是粗旧椅桌、暖水瓶、电饭煲、冰箱等必要日用品，并无电视、计算机，可以想象这农家白天的生活。

告别绿油油的青菜田，把蔬果都搁在车尾厢了，却见傅农双手满满捧着细细幼幼的叶子，说：“拿回家煲绿豆沙吧。”那是臭草，香气浓烈，我藏之于皮包，仍有香气透出，便称叹道：“田里处处都是宝。”而傅农背影已远去。

车窗外一片暗绿，模模糊糊，看不清是树丛还是乱草了，人坐定了，渐渐静下来，方省起为什么怀中只有臭草，却无名片，又如何招徕呢？为什么赠以臭草，连“送”字也没说？为什么跟其他有机农场一样，逢星期日在天星码头摆摊子，却没顺带宣传？为什么听不见“下次再来，带些朋友来吧”这类话？为什么不提起前阵儿刮起八号风球，农场有所损失？为什么不怨稼穑艰难，务农苦困？噫，平凡质朴中，自有一份教人敬重的光华。

中国文化底子深厚，纵管世风功利，可是乐于苦干，老老实实，于各行各业，把自己的一方心田，好好耕作的，其实大有人在。

(后记：在“杰出华人系列”中，李嘉诚提起有回把二元硬币丢在地上，那硬币滴溜溜就滚去，他立刻蹲下来，要从车轮底下捡回那硬币；小农文化，惜物惜福，根深叶茂，可见一斑矣。)

(摘编自香港《大公报》 文/聂 敏)

高温津贴数年未涨 尴尬了谁直隶巴人的原贴：

我国实施高温补贴政策已有年头了，但是多地标准已数年未涨，高温津贴落实遭遇尴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