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籍华裔女作家张彤禾:漂的感觉未必不好
核心提示: 美籍华裔女作家张彤禾:漂的感觉未必不好
张彤禾(LeslieT. Chang)美籍华裔女作家。曾作为《华尔街日报》记者在中国生活过10年,著有《打工女孩:从乡村到城市的变动中国》。如今,她和丈夫彼得 海斯勒(中文名何伟,著有《江城》《甲骨文》《寻路中国》)和两个双胞胎女儿定居于埃及开罗。(图/任玉明)
东莞厚街,鞋厂的女工正在赶制出口的女鞋(图/方迎忠)
原标题:张彤禾:谁要一个简单的生活啊?
在关于全球化的辩论中,缺失的却是这些工人自己的声音。中国工人并不是一个零件,他们不是因为要为我们生产ipod才被迫进入工厂的,他们选择背井离乡,是为了挣钱、学习新的技能,以及看看这个世界
我很难描述你这本书里的一个矛盾,你在里面是一个左翼的形象,得出的却是一个右翼的结论, 当万圣书园老板刘苏里第二次向张彤禾表达自己的看法时,张第二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。
这是4月9日晚上,北京单向街书店,美籍华裔作家张彤禾从开罗飞到北京( 何伟在家带孩子 ,她对出版社一位工作人员说),参加《打工女孩》(Factory Girls)中文版的读者交流活动。
张彤禾1993年开始为《华尔街日报》工作,辗转香港、台北、北京,当了十多年驻华记者,《打工女孩》是她花了两年多时间追踪东莞打工者后完成的第一本书。吕清敏和伍春明是书中的两个女主人公,她们是张彤禾想写的具有典型流动人口背景的年轻女性:出身于贫困农村,没上过大学甚至高中,十几岁就来到了城市。
1990年代初期,中国开始经济起飞,成了新的 世界工厂 。张彤禾见证了这一切,并专注于报道 中国社会经济的变革如何改变了体制与个人 。当时她曾就职的《华尔街日报》已经发表了一系列关于中国工厂条件恶劣的稿子,但她对事情的另一面更感兴趣:对一个16岁就出去打工的农村女孩来说,来到陌生的城市,到流水线上工作,头一次挣到钱,爱跟谁相处就跟谁相处,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?你跟家庭的关系会发生什么变化?你的友谊会发生什么变化?你的世界观会怎么转变?
在2012年的TED大会上,张彤禾做了一个 倾听中国工人声音 的演讲。她说,我们这些受益于全球化的西方人常常为此感到内疚:那些在流水线上缝制耐克鞋的中国女工一小时还赚不了一美元,而那个加班组装ipad的中国小伙子因为不堪重负选择了跳楼 全球资本主义对于廉价劳动力的追逐造成了这些压榨,而每一个消费这些产品的人被背负原罪,但是
在关于全球化的辩论中,缺失的却是这些工人自己的声音。 张彤禾说, 中国工人并不是一个零件,他们不是因为要为我们生产ipod才被迫进入工厂的,他们选择背井离乡,是为了挣钱、学习新的技能,以及看看这个世界。
张彤禾说,马克思的异化理论认为,资本主义工业造成了工人与他们制造的产品相分离,流水线上的工人对整体产品缺乏理解、缺乏热情,也缺乏控制,最终让他们自己也成了一件产品。 可是他错了。工人们用他们挣的钱去做了什么,他/她在那里学到了什么技能,以及他/她如何被改变,这才是重要的。
至此,人们或许可以更好地理解刘苏里提出的那个疑问:为什么张彤禾以一种左翼的姿态( 倾听工人的声音 )得出了右翼的结论:资本主义全球化实际上带给了这些工人改善自己境遇的机会。
这是一个多少有点化约的概括。虽然基调上颇为乐观,但《打工女孩》呈现了更复杂的现实,比如打工者的困顿和迷茫、羞辱和抗争,比如,在东莞无数的工厂和流水线上, 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和人失去联系 ,当然,还有这座城市本身。
对于外面的世界,东莞仿佛是隐形的。张彤禾在北京的朋友大多曾路过这里,但所记得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工厂和妓女。在张彤禾笔下,这里成了中国的一个隐喻, 似乎铆足了劲要把中国最极端的一切都表现出来。拜金、环境破坏、腐败、拥堵、污染、噪音、卖淫、不良驾驶、鼠目寸光、压力巨大、拼死拼活、杂乱无序:如果你能受得了这儿,那到哪儿你都能受得了。
在先说了一句 对不住 后,张彤禾对刘苏里的疑问做出了自己的回应: 我对这些知识分子的讨论,有时候没有太多耐性,因为你到最底层去看事实,不是你想象的那样,有很多很有意思的事情。所以我们不用花那么多时间来说这个事情是左还是右,帮政府说话还是攻击政府,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,这些东西有人可以谈,但别的东西我觉得更有意思。
2007年,在中国住了10年后,张彤禾与丈夫何伟(peter Hessler)各自带着一大堆调研材料回到美国,他们选择住在科罗拉多州。 一个很小的镇上,我在一个房间里写东莞,他在另一个房间里写丽水。 何伟完成的那本书就是《寻路中国》。
张彤禾与何伟都瞄准了中国版本的工业革命带来的巨大变化,并且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故事,不同处在于,对于这种 无限制的资本主义模式 ,张彤禾看到的更多是它对个人行为的积极影响, 打工女孩的命运转折点永远是她向老板发难的时候。那一刻她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,从人群中脱颖而出,迫使这个世界将她视为独立的个体。 而何伟则有更多的保留。他把中国的城市化与19世纪美国大发展时期相比,当美国的新型城镇刚刚开始成型时,第一拨居民往往是商人和银行家,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律师。然而,中国的新型城镇存在的,只有商业这一样东西,却很少有社会组织现身此地。 没有私人报纸,没有独立的劳工联合会,宗教也许会在个人层面得到繁荣,可在组织层面上却相当弱小。
许多人问张彤禾为何在书中较少涉及政治,她解释说,在调研中,她放弃了新闻采编的程式技巧,不再写一堆问题逐个问过去, 我发现最好的方法就是跟她们度过一天 , 我只是对打工女孩们愿意谈到的话题做出反应。而有关政府的话题从来都不会提起,这就足以说明问题,你知道她真正介意的是什么。
可是这样的做法也隐藏着风险:如果 不谈政治 也是一种政治的话,那你就必须考虑,人们在多大程度上内化了这种 政治 以及他们无力改变的社会现实。
这或许正是刘苏里这样的知识分子希望揭示的话题,但却未必是张彤禾们的兴趣,怎么说,他们也只是一个外国的观察者,他们可能有自己的希望和祝愿,但改变却需要我们自己来负责。
那场交流活动进行到最后,有一位农村出身、毕业后要从事劳工工作的学生说: 您(张彤禾)可能看到的是绝对意义上的改善,但是作为一个中国人,作为一个思考者来讲,他可能会觉得这是不是(足够)合理。 如果大家愿意做这个事情,希望我们一起来努力。